宗教研究者

書評: The God Delusion

Richard Dawkins 的 The God Delusion 引發了許多討論. 我也忍不住發表一些有關這本書的評論.

1. The God Delusion 是一本目標非常狹隘的書. Dawkins 的目的是促進社會改革, 希望以推廣無神論的方法去除一些歐美社會的問題. Dawkins 對於知識哲學, 宗教哲學, 科學史與宗教史都只有非常表面化的討論. 對於期待比較學術化, 比較嚴格的宗教批判的人, 會大大的失望. 我正是因此對 The God Delusion 沒有特別大的興趣, 書出版後了很久才買來看. 對 The God Delusion 最常見的批評, 就是 “急躁”. Dawkins 為了強調宗教對於社會的害處, 把宗教現象與社會問題簡化到卡通般的程度, 我認為是缺乏遠見的做法. 不過幫 Dawkins 辯護: 他不想寫一本只給知識分子讀的書. 他的目的是吸引更為廣泛的讀者群.

2. The God Delusion 有兩個層面, 一方面是對宗教的批判, 一方面是對基督教基本教義派 (Christian fundamentalism) 的批判. 許多人都認為 The God Delusion 的缺點, 是把這兩者混淆在一起. 我個人認為這的確是本書最大的弱點. Dawkins 其實可以完全專注於後者. Dawkins 對於基本教義派的批判非常正確, 不過他一但開始批判廣義的宗教, 就嫌偏頗而且薄弱了. Richard Dawkins 對於宗教的敵意, 可真是高到令人驚訝的程度, 有人稱他為 militant atheist (好戰的無神論者). 有一次記者問他: “有人說你對組織性的宗教有太大的敵意, 你有什麼回答?” Dawkins 回答: “我想強調, 我對沒有組織的宗教也不友善.” 還有一次, 節目主持人先問在場的觀眾有多少信教的, 結果上百名觀眾舉手. 主持人問 Dawkins: “你是說這些人通通都是 delusional 囉?” Dawkins 說: “沒錯. 我得說他們全部都是 delusional.” Delusion 實在不是一個好字, 因為這幾乎是說所有的觀眾都是發瘋的. Richard Dawkins 覺得傳達他的訊息最好的方法, 是做一個最強硬最極端的宗教之敵. 我覺得這是有害他的目的, 不過見仁見智, 也許他的方法有一定的好處.

3. 既然 Dawkins 對宗教如此的不友善, 信教的人是不是就不該讀這本書呢? 我覺得 Dawkins 個人在媒體上的形象過為強硬, 不過他的書到沒有強硬到不合理的程度. 如果跳過謾罵宗教的部份, The God Delusion 作為對基礎教義派的評論, 是很合理的. 基礎教義派這個字有很多不同的解釋, 不過我所說的基礎教義派, 不是指信念堅強強的人, 而是指相信聖經需要以字面意義解讀的人. 這些人還包含了保守派, 認為美國是一個以基督教立國的國家, 所有的法律需要反應上帝的旨意. 這些人的立場稱為 Christian Nationalism (基督教民族主義). 他們只是社會的少數, 大部分的基督徒並不支持這麼偏激的言論, 不過他們組織能力高強, 財力充足, 對美國的政治與社會政策有相當的影響力. 批評基礎教義派的危害, 是非常有急切性的. 對抗基礎教義派的人, 總的來說可以稱為 “世俗人文主義” (Secular humanism), 他們相信社會政策的基礎, 是要考慮”人”, 而不是考慮 “神”. Richard Dawkins 只是世俗人文主義運動的一小部份. 世俗人文主義者通常強調理性與科學, 不過 Dawkins 是其中反宗教立場最強硬的. 這些人一般而言並不認為無神論是唯一合理的選擇.

4. 因為世俗人文主義一般而言強調理性與科學的重要性, 有些人把 “secular humanism vs. Christian fundanmentalism” 解讀為 “science vs. religion”. 在後現代主義與政治正確的影響下, 馬上就認為這是知識解釋權之爭. 我個人非常反對政治正確, 不過先強調, “secular humanism vs. Christian fundanmentalism” 不是完全知識論的問題. 例如, Christian fundanmentalism 因為宗教的理由反墮胎, 甚至提倡健教課不教避孕的知識, 只教學生禁慾. 此外布西總統不受大眾歡迎的戰爭, 支持的人許多也是因為宗教的理由. 相關議題還有同性戀權力, 幹細胞研究等等. 這些都跟知識的解釋權無關. 世俗人文主義者之中, 科學家只是少數. 例如哲學家 Daniel Dennet 提倡用改善宗教教育, 而不是科學教育, 的方法解決宗教所帶來的社會問題. 這也證明了這不是一場科學 vs. 信仰的戰爭.

5. 科學家很少跳入大眾政策的辯論, 因為科學的功效是很實際的, 對於公眾的納稅是非常保險的投資, 因此宗教最為保守的美國, 卻有大量的科學預算 (最近美國科學預算大減, 是跟戰爭有關而不是跟宗教有關). 大部分的科學家自己做自己的事, 很少過問社會問題. 科學家對於基礎教義派相當的感冒, 原因是因為這些基督徒跨入了科學的領域 (如演化與醫學), 自然得接受科學的檢驗. 如, 創造論者 Dembski 用統計學上的 No Free Lunch Theorem 證明演化是不可能的. 懂得 No Free Lunch Theorem 的人非常多 (念過 machine learning 的人應該都學過), 自然不可能不出來反駁. 這不是科學想要消滅科學以外的知識, 而是科學要消滅科學的誤用.

6. 講到這裡, 不能不提演化論的問題. 神創論 (creationism) 與智慧創造論 (intelligent design) 在科學上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這方面一點疑問都沒有. 這些是科學上的辯論, 一般人沒有太大的興趣. 不過談到公共政策, 就是大眾的問題了. 科學家反對教神創論, 是不是是用暴力的方法取得解釋世界的權力呢? 我不以為然. 首先, 科學家並不反對在學校教受宗教的教義, 科學家只反對在科學課裡教非科學的理論. 這就如同相信星象的人不能要求把占星數放入天文學教材一樣. 同理, 懷疑猶太人大屠殺的人不能要求老師在教二次世界大戰歷史時, 要先念一段聲明, 說有些人不相信猶太人屠殺. 這是確保教學品質的問題, 不是知識論的問題. 要是神創論有科學上的理論與科學上的證據, 就可以在科學課裡討論.

更深一點的探討, 相信神創論並不是基督教的主流, 而是少數人的信仰. 如前任的羅馬教宗就不反對演化論, 此外西歐國家儘管有基督教的傳統, 也沒有教演化論的問題. 全世界有這個問題的, 只有回教國家與美國, 也就是說, 只有基礎教義派得勢的地方才有這個問題. 去年 Dover 案件 (The Dover Trial) 宣判神創論不能在科學課裡教受. 如果這是科學的暴力, 你也許會認為這個宣判是受到科學家的影響. 其實不是. 控告學校教學委員會的人不是科學家, 他們只是關心子女教育的家長. 我相信大部分都是教徒. 做最後決議的法官, 是布希總統親自任命的保守派, 也是教徒. 宣判的理由不是因為美國政府迷信科學, 而是因為美國政府不能違反政教區分 (the separation of church and state) 的原則, 也就是美國憲法規定政府不能給某宗教特殊的待遇. 如果學教允許在科學課堂上教基督教的教義, 就得允許所有其他的宗教也享有同樣的權力. 那是荒謬而且不實際的.

7. 為什麼 Dawkins 不只攻擊基本教義派, 而廣泛的攻擊基督教呢? 要是基督教對社會沒有危害, 幹嘛不只罵少數人, 而要罵信教的大眾呢? Dawkins 的看法是, 一般教徒人看不透基本教義派的偽裝, 認為只要信耶穌的人都是朋友, 所以剷除基本教義派的方法就是剷除宗教. Sam Harris 也抱持同樣的看法. 我認為這是錯誤而且不智的.

8. Dawkins 推廣用無神論達成社會改革. 有些人認為他企圖用科學證明上帝不存在. 這完全誤解了 “無神論” (atheism) 的意義. 無神論的意義, 是對上帝的存在感到懷疑. 無神論者不是因為科學而確信上帝不存在, 或是用科學取代上帝. 無神論者只是沒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上帝. 對科學沒有信心的人也可也是無神論者. 有些人把這種態度稱為 agnosticism (不可知論者). 其實兩者沒有真正的區別. Dawkins 的目的只是讓大眾了解, 你不用相信上帝, 脫離基督教生活是很合理也很容易的. 台灣的讀者會無法理解這個 主題有什麼重要, 那是因為亞洲國家沒有基督教傳統, 對於信仰沒有那麼大的社會壓力. 在美國, 很多人不知道你可以不信上帝. 這一點, 我覺得 Dawkins 做了一件好事. Dawkins 跟 Sam Harris 都說, 從讀者來函裡可以知道, 讀了他們的書而脫離宗教的人, 多半只是不知道脫離宗教是一個合理的選擇.

9. Dawkins 與其說向宗教開戰, 不如說是堅決捍衛無神論者的權力. 基督教徒其實應該支持這個立場, 因為唯有保障無神論者的權力, 才能保障所有宗教信仰的權力. 基督徒基本教義派想要把基督教變成美國的國教, 不是跟科學家產生衝突, 而是跟其他的宗教產生衝突. Dawkins 給無神論者的訊息, 是無神論者需要動員起來, 停止對宗教保持不同意但基於禮貌不反對的習慣. 這是很有道理的. 要是你對總統不滿, 大多數的人會尊重你對政治發表意見的權力, 不過你只要對宗教表達不滿, 馬上就是犯了大忌. Dawkins 認為我們的社會給宗教幾乎免於受議論的地位, 是宗教不值得享有的. 此外, 他也認為父母從小給小孩灌輸宗教, 是違反了小孩子的權力, 需要透過立法或是公眾教育改善.

10. 我跟美國人常常談到信仰. 我發現一般人最在意的是兩件事: (1). 要是沒有神, 怎麼會有道德? (2). 要是沒有神, 宇宙萬物是怎麼來的? 其他的論點反而沒有那麼重要. 這我覺得非常的有趣, 因為這在亞洲國家, 可能是最不重要的問題. 亞洲宗教通常不處理創世的問題, 道德也不完全是宗教的功能. Dawkins 為了回答 (1) 推測道德的演化. 這是書中唯一討論科學的部份. 科學其實還沒有工具可以回答道德演化的問題, 不過 Dawkins 並不是相信演化解釋了道德, 而是強調到神的存在不是道德的必要條件. 對於 (2) Dawkins 其實完全沒有提到. 簡單的說, 科學目前還沒有回答, 不過大部份的人似乎不知道這個問題其實是在科學的範疇裡, 是有可能可以回答的. 物理學家 Stenger 寫了一本書專論這個問題.

11. 有人說, 一般人信宗教, 那是因為宗教解決了他們精神上的問題, 用不著煩他們, 要他們懷疑上帝. 不過首先, 基督徒既然可以跟陌生人傳教, 當然無神論者也可以推廣無神論. 不過講真的, Dawkins 認為大家其實對宗教不是真的那麼滿意, 基督教並不是真的解決了太多社會問題. 這是有根據的: 基督教家庭的離婚率跟家庭暴力的比例, 高於世俗家庭. 基度教盛行的國家, 社會問題也多於世俗化的國家. 最後一章, Dawkins 討論無神論的精神層面, 論及不信上帝的人要如何找到精神上的慰藉與生命的意義. 我個人非常喜歡.

12. 我不滿意的, 是 Dawkins 完全沒提到佛教(只有一個小註腳提到). 不過佛教沒有基本教義的傳統, 因此不在他的批評範圍之內.

13. 有人擔心 Dawkins 的強硬立場對於社會改革有害. 我贊成, 不過並不特別的在意, 因為人文主義者很多, Dawkins 只是其中之一, 他的弱點很容易改善. 有人認為人文主義是社會菁英主義, 與大眾的利益相衝突, 永遠不會成功. 我沒有這麼犬儒與悲觀, 西歐國家世俗化非常快速, 有些國家教徒已經是小數了, 這些都是近二三十年的事, 可見大眾其實對宗教沒有想像中的滿意, 正在尋求更好的答案.

14. 提供一些參考資料, 供有興趣的人深入探討. 這幾年出版的大眾書籍, 相關的有:

* Why Darwin Matters? (M. Shermer) 主題是演化, 不過多處討論宗教.

* Breaking the Spell (D. Dennet) 從哲學與社會學的角度討論宗教.

* Letter to a Christian Nation (S. Harris) 主要討論宗教造成的社會問題.

* The Language of God (F. Collins) 科學家幫基督教辯護.

* God, the failed hypothesis (Stenger) 試圖用物理學證明上帝不存在. 要批判科學的人, 這才是你要批的書.

* The Republican’s War on Science (Mooney): 主題不是宗教, 不過提到幹細胞研究, 跟宗教關係密切.

* The Varieties of Scientific Experience: Carl Sagan 有關宗教的文章收集成冊.

* Why I am not a Muslim (I. Warraq) 批判回教.

* Infidel (A. H. Ali) 批判回教.

* The Universe in One Single Atom (達賴喇嘛): 討論科學與佛教的關係.

此外, 討論基督教歷史與聖經歷史的書也是非常的豐富, 如 Misquoting Jesus (B. Ehrman) 以及 The Secret Origin of the Bible (T. Callahan) 等等. 我個人認為宗教是社會現象. 解決社會現象, 最好的方法是研究歷史. 聖經考證學聽起來非常冷門, 其實是非常豐富非常有趣的學問, 我特別推薦 The Secret Origin of the Bible. 這本書對於基督教的起源, 遠古社會的文化, 有很仔細的分析.

對世俗人文主義議題有興趣的人, 我推薦 The Point of Inquiry Podcast. 每週都請專家探討理性, 與人文主義方面的問題. 可以免費 download.

15.在所有的公眾學者之中, 我想 Carl Sagan 可能是最適合作為科學與大眾的橋樑的人. Carl Sagan 至今沒有接班人, 令人惋惜. Richard Dawkins 不做科學很久了. Dawkins 的教授頭銜是 Charles Simonyi (寫 Microsoft Word 的人) 捐贈的 “大眾科學教育” 教授, 本來應該延續 Carl Sagan 教育大眾的工作, 不過他很明顯地沒有 Sagan 的氣度. Dawkins 探討無神論的生命意義, 論點與 Carl Sagan 類似, 不過 Carl Sagan 從宇宙學的角度切入, 我覺得比 Dawkins 來的令人滿意. 我希望 Dawkins 退休後, 他的位置不會傳給 Stephen Pinker.

16. 最後提供一個小知識: 美國錢幣上寫著 In God We Trust, 小孩子都會背 One Nation under God, 有些人以為這證明了美國是基督教立國的國家. 其實這兩件事都是冷戰時期材出現的. 當時的美國政府因為想要跟無神論的共產黨區別, 大量的提倡基督教精神. 基礎教義派的社會問題, 也許是冷戰的遺跡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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