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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關公和雨傘

關公和雨傘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關公和雨傘


1.

午後我跟顏師姊去他家看看他,25歲,洗腎病人。

他家是二層樓平房。走過昏暗的燈光,狹小的樓梯,牆壁油漆發霉剝落,給我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房間裡最讓人注意的是一個小神桌,大約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關公。沒有水果、沒有香爐,只有一盞小燈,一個小瓷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清水。

房間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陰暗潮濕。泛黃的天花板,我怕它隨時會塌下來。

經由顏師姊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曾因販毒入獄,現在出獄了,但仍在保護管束中。

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神,再加上他這樣的特殊背景,我感覺自己走進黑道電影片中的某一場景中。

他不太說話,所有問題都簡答。談話間常常把頭低下去,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後來才知道,看似隨時會塌下來的天花板是絕對不會塌的,因為那是以前藏槍、藏毒品的地方。

「絕不能讓他再走回頭路。」我告訴自己要有信心,腦中急速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想到可以用團體的力量來改變他。我先帶著他接觸慈濟這個團體;先接觸,再設法讓他了解;了解之後也許他想投入,一旦他想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關公一眼。



2.

我決定先從生活儀規開始,我買了一件白褲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給他,因為他的穿著很令我頭痛。第一,他都穿脫鞋;第二,他喜歡穿花襯衫;三,他穿喇叭褲,走路的時候褲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買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說:「穿這套衣服不是告訴別人我是慈濟志工,是自己告訴自己:我現在是慈濟志工,我可以幫助別人,能幫助別人是有福的。」

「我沒有福,我也不想幫助別人。」他再次否定。

長年在醫院當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個人勸不動,一百個人也許勸得動。可是我上哪找一百人?當然是中午的餐廳。因為中午的餐廳,醫院員工與慈濟大學教職員、學生都會去,而且他們都穿制服,自備碗筷,環保衛生。於是有一次,我趁他來醫院洗腎的時候問故意他:「師姑中午帶你去餐廳用餐好不好?」

「好。」

我還真怕他說好,他回答像是可有可無,我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帶著奇裝異服的人進到員工、學生全都依規定穿制服的餐廳,我心理壓力很大。

我還是決定教他一些禮儀,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有禮必能多多少少收攝心性,端正行為;我不知我能改變他多少,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這天中午我真的把他帶到餐廳,他穿一件大紅花襯衫,咖啡色緊身褲,拖鞋。我特地買了一副碗筷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聲。

盛好飯菜坐下,吃了一會,他開始有點不自在,沒有很明顯,但我看得出。我想這是好機會,我可以更進一步。我說:「師姑來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端碗拿筷誰不會?他眉頭一皺,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學,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學,我只想教,於是我開始教:左手四指併攏,輕輕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邊;右手拿筷微傾,拇指中指控制,腰桿尤需挺直。我告訴他:這是慈濟人用餐的威儀,叫「龍口含珠,鳳頭飲水」。

餐廳的一張圓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隨後又有二個人加入,中午人多,幾乎是一位難求,後來又有三個人來跟我們坐。

他忽然改變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動作。我裝作沒看見,也沒稱讚他,繼續吃我的飯。心裡想著下一步教他什麼。



3.

我知道要救這個孩子一定要啟發他的孝心,我相信一個孝順的孩子絕不會再變壞,我就是這麼相信,簡單而堅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知道,其實你很孝順媽媽。」

「你又知道?」他滿臉的不信任。

「不然你為什麼要每個月給你媽媽錢?」

他沈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給他時間思考,「你可以跟媽媽說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態度非常非常堅決,隔了好久不說話,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飄來飄去,我想放棄,換個話題,他忽然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我媽媽。」

我感到一陣心酸,正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他又說:「師姑,我是不孝子。」

「師姑不認為你是一個不孝子,」我帶著十足鼓勵的口吻,「你都會想到媽媽,還怕媽媽沒錢花,故意把錢放在媽媽買菜回家的路上,給媽媽撿。還怕錢放多了媽媽不敢撿,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撿到錢?媽媽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顯然拆穿了他的伎倆,他竟然一動也不動,既不看我也不反駁。

我又繼續說:「媽媽心裡一定很高興。」

「你怎麼知道媽媽會很高興?」他半信半疑,充滿不屑。

「很簡單,因為我也是媽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他充滿疑惑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他不願配合接下來的事。雖

然如此,我還是說:「我的年紀當你媽媽也綽綽有餘,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媽媽,你對我說感恩我,當作練習,然後你再回家跟媽媽說,媽媽,我感恩妳!就可以很自然說出口了。」
   他一片沈默。
   「快點,我不是隨便給人練習的。」我的語氣開始嚴厲。
   「唉唷,少無聊。」他竟然不自在起來。
   「你覺得很我無聊嗎?」我的語氣更嚴厲了。

他又是一陣不說話,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還是在地上飄來飄去,最後終於放棄。

我不再勉強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告訴他:「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4.

一個週末午後,我跟一位師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來找他,師兄拉著我說:「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我再看了他一眼,很不情願的先跟師兄離開。

等他朋友走掉之後,我幾乎是衝進他房間:「你可以不要再去找他們?」

「說得倒簡單,我不找他們,他們會來找我。而且,警察也會來找我,要我當線民。」

我只為他感到危險,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洗腎的病人,問他:「你為什麼要答應警察?」

「警察跟我說,幫忙抓壞人是好事,你現在改邪歸正了,正好來幫我們。」他毫不在乎的說:「你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險還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健康,我是既擔心他身體又為他安全憂慮。於是我說:「那你別再理那些朋友了。」

「沒那麼簡單。」口氣很倔。

「簡不簡單就看你。」

他眉頭一皺,「你不懂的。」

我靈機一動:「你要不要跟我去精舍?」

他開始猶豫,我不會讓他考慮,「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後你那些朋友要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你要跟師姑去精舍,這樣他們就不會找你出去了。」他還是考慮了好久,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來個沈默不語。跟他說話實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個九段圍棋高手,經過「長考」才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然同意了。

我開車跟他回精舍,刻意將車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車場,帶著他走過林道,來到靜思精舍的大殿。

「你會禮佛嗎?」我知道他不會,我故意問的。

「禮佛?禮什麼佛?」他被我突然一問感到莫名其妙。

「我來教你禮佛。」不等他回答,我拉著他的手,進入大殿。

靜思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寧靜中散發出一股氣勢。那氣勢無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他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忽然變得非常非常深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很令我動容。於是我開始教他如何合掌、如何問訊、如何長跪、如何頂禮、如何翻掌、如何起身、如何攝心。當他起身時,我感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5.

離開精舍的時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雨傘給他,他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拿了傘,人會散。」

一個大男生還相信這個,我本來是想笑的,強忍住笑,「拿著啦,你身體有病就別淋雨了。」

他又說了一次:「拿了傘,人會散。」比剛才更認真。

一剎那間,我才知道他是捨不得我。原來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經慢慢打開他的心房,他已經對我有信任感,進步到有依賴感,最後是覺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動,而且我感動得想哭。

我說:「師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需要師姑,師姑就出現給你看。」

他拿了傘,沒有說一句話。

以前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和沈默,現在我要習慣他冷漠下的內斂熱情和表面沈默裡面充滿真情的個性。

過了一個月,我去看他,走進他房間,我看到了那把傘。那把傘撐開著,倒吊在天花板上,撐開的傘面朝下。雨傘本來就很大,房間本來就很小,房間當然沒有漏水,在房裡撐傘,那畫面有說不出的怪異。我走近一看那傘,嚇了一跳:傘面上抄錄了我送他的《證嚴法師靜思語》。於是我問他:「你抄這些句子做什麼?」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在說我的問題很笨。

他所謂的「床」,不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件舊棉被,平時就睡在上面。我看著他,再看著他的床,然後看看牆壁,最後看著雨傘上他抄的句子:「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甘願做,歡喜受」、「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這些句子對慈濟人來說,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挑這些句子?他看著這些句子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些句子改變了什麼?



6.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診室,他被送來時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看著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麼久的個案,我用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心血,他因為要做好臥底的角色,一直耽誤了自己的洗腎時間。

社工走過來,端了一杯水給我,跟我說前一天晚上他是作警方的釣餌,跟一個通緝犯在一起,緊緊盯著通緝犯,雖然協助警方將毒蟲繩之以法,他最後卻因腎功能衰竭而死。

於是我哭,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把他救起來,他就要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為什麼剛要開始,就走向結束?

我痛恨生離死別。

     但人生就是會碰到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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